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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4章 轉圜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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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覺得此人那副看透一切的模樣著實可惡, 仿佛什麽人在他面前都是由他教訓的三歲孩童。

“哦?”我冷笑道,“殿下不若說說, 我顧慮何事。”

“你顧慮的事多了。”秦王道, “你這大半年來,東奔西跑,不全是為了孤的大業。”

這話說得也是確實, 我瞥他一眼, 道:“我答應了殿下的事, 自會辦到, 旁事不須殿下操心。”

秦王大約已經習慣了我說話沖撞,並無慍色。

他沒理我,向外頭喚了一聲:“馮旦。”

未幾,馮旦引著幾個內侍走上堂來,手裏各捧著食盒。

我看著他們將食盒打開,從裏面取出各色碗盤, 還有酒瓶酒盞。那些食器的模樣和菜色, 竟與方才在鳳鳴樓吃的別無二致。

我詫異不已,不由地看向秦王:“這……”

“方才不是擾了你用膳麽。”秦王一臉淡然,“孤只道你心裏說不定把孤罵成了什麽樣,便教馮旦將你吃的宴席原樣另備了一桌取來。”

這話雖然揶揄得很,但他出手實在闊綽, 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。說實話,在鳳鳴樓的時候,我大多精力花在了跟桓瓖鬥嘴皮上, 吃的著實不多,現在的確有些餓了。

“也不必備這麽許多。”我看著內侍們將案上擺得滿滿當當,掩飾著眼饞,“我一個人若是吃不完,豈非浪費。”

“也不是姊姊一個人吃。”馮旦笑著在我面前擺上箸,“殿下還未用膳,正好與姊姊一道。”

我訝然,再看向秦王,卻見他已經提箸,夾起一片炙肉,放入口中。

竟是讓我與他同席而食……

我吃著一塊酒心梅香糕,心想,天底下蒙他如此招待的人,大約除了謝浚,便是我了。

一時間,室中除了進食聲,別無響動。

秦王雖常年混跡行伍,但與雒陽貴胄們是一個毛病,就算快要餓死了,用膳的時候也仍要講究斯文,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樣。

我受人恩惠,自不好太不識好歹,過了會,道:“殿下,從前吃過鳳鳴樓麽?”

“吃過兩回。”秦王道,“那是明皇帝還在時,他帶孤去吃的,味道難忘。”

我了然。

秦王道:“你可知鳳鳴樓最有名的是什麽?”

我說:“一是臠炙,一是魚羹,一是瓊漿。”

“你覺得哪樣好吃?”

“臠炙和魚羹皆名不虛傳,”我說,“至於瓊漿,過於濃郁,我不喜歡。”

秦王道:“那是你吃得不得法。”

我訝然:“怎不得法?”

秦王沒答話,卻看向馮旦:“你今日說,府中有葡萄?”

馮旦忙道:“正是。那是臨沂侯府中的溫室栽培的,當下已經成熟,送了些來。”

秦王道:“都取來,照舊法取汁。”

馮旦應下。

沒多久,他將一盤新鮮的葡萄端上來,已經洗凈,新鮮得很,一個個烏紫飽滿。

臨沂侯府的溫室和冰室在雒陽頗為出名,常年瓜果不斷,冬日吃瓜夏日吃冰,自得逍遙。他原本投在了趙王麾下,被秦王赦免之後,殷勤得很,每日都有許多瓜果送到□□上。

只見馮旦和兩個內侍將葡萄放入一只水晶盤中,用玉杵碾碎,再用紗布濾渣,將汁水倒入一只瓷壺裏。而後,他將我和秦王面前的酒杯都倒上一點瓊漿,又註入葡萄汁。

那酒水濃稠,色如琥珀,竟在葡萄汁中沈澱下去。

“姊姊請喝。”馮旦道。

我拿起杯子,喝一口,不由一振。

那葡萄汁的清甜調和了酒水膩人的味道,竟是變得爽口起來,喝下去,只覺回味無窮。

秦王這般正經皇子,什麽不谙享樂,果然都是騙人的。

“如何?”秦王問。

我真心實意地答道:“甚美味。”

秦王唇角彎了彎,也將杯中的酒飲下,馮旦在一旁看著,忙給他再添上。

酒足飯飽之後,馮旦和內侍們將盤盞杯碗收拾了,退下去。

秦王身上披著一件袍子,倚在憑幾上,頗是閑適。

那酒雖調和了果汁,但終是有些勁頭,我覺得已經微醺。

正當我打算著向秦王告退,忽而聽秦王道:“今日桓瓖請你,可是為了給桓府傳話?”

他終於開口細問此事,我說:“正是。”

“讓你勸元初回桓府麽?”

“嗯。”

“你如何回答?”

他知道我將來的打算,我也不隱瞞,道:“我不曾答應。”

秦王緩緩道:“雲霓生,你知道雞舍之中,被鷹叼得最多的是哪種雞麽?”

我楞了楞,不知其意,想了想,道:“自是小雞。”

“非也。”秦王道,“被鷹叼得最多的,是剛剛羽翼豐滿的成雞。它們自幼在母雞的庇護下長大,每有鷹來,自有母雞擋在前面對付,久而久之,它們也只知道往母雞後面鉆。成年之後,母雞不再守著,它們獨自面對鷹擊,便甚容易被鷹叼走。”

這話說得有眉有眼,仿佛他真的養過雞一樣。

我聽著,未幾,回過味來。

爺爺個狗刨的,他說我是護崽的老母雞。

“殿下莫不是弄錯了。”我嗤道,“元初所作所為,何曾像那躲在母雞身後的小雞?”

“孤說的小雞,不是元初。”秦王道,“是你。”

我楞了楞:“我?”

秦王道:“你曾在桓府中用事,知道大長公主與靖國公是何人。你覺得,他們會放過你麽?”

他終於說到了這兩人,我想了想,道:“他們放不放過我,與殿下這雞舍的典故何幹?”

“你回到元初身邊至今,大長公主和桓氏可曾對你下手?”

我說;“不曾。”

秦王頷首:“須知這並非是大長公主和桓氏多無能,而是他們忌憚元初,至於將來,可便難說了。大長公主與桓氏只怕不會放手讓元初離開,他既無庇護之力,你須得好自為之。”

這話說得,仿佛我真是那待宰的羔羊一般,連自保的本事也沒有。

“殿下怎突然說起這些,”我好奇地問道,“莫非察覺了什麽?”

“不過見今日大長公主言行,提點提點罷了。”秦王說著,倚在憑幾上,“孤這長姊,越是死敵便越是客氣。你若以為她果真寬以待人既往不咎,乃是不智。”

此言與我所見略同,我說:“如此說來,殿下甚是在乎我的安危?”

秦王註視著我,道:“孤在乎你,很奇怪麽?”

我一楞。

秦王卻移開目光,道:“孤的大業還未成功,用得到你的地方還多,自須得在乎。”

那聲音有些低,不緊不慢,竟是有些溫和。

我不以為然:“這不須殿下操心,這天底下能陷我於死地的人,還未出聲。”

秦王冷笑一聲。

“你知道哪些被鷹叼走的雞,死前都是甚模樣麽?”他說,“便是你這樣,自以為是,目中無人。”

我反唇相譏:“殿下既這般擔心我,不若現在就對大長公主和桓氏下手。”

“下手?”秦王淡笑,搖頭,“大長公主和桓氏當下不過是野心大些罷了,辦事卻是得力,孤正當用人之際,他們乃不可或缺。”

說來說去,還是那些權術的算計。我在心中嗤之以鼻。

“那便無法了,”我裝模作樣地嘆口氣,道,“我生是元初的人死是元初的死人,他們就算果真這般容不得我,我也無法,走一步看一步便是了。”

我想著這般沒志氣的話,秦王定然看不上,敷衍敷衍也就過去了。

“雲霓生。”秦王停頓片刻,道,“當初你說過,助孤事成之後,你要遠走高飛。”

我頷首:“正是。”

“你和元初若遁走,必為了避開桓氏追蹤東躲西藏,倒不如留在雒陽,封侯拜相,兩相安穩。”

這話聽上去倒似與桓瓖一路。

我看著秦王,有些詫異:“殿下這是與我閑聊?”

秦王倚在憑幾上,姿態慵懶:“反正眼下無事,聊聊又如何?”

我倒不忌諱在他面前將此事說開,道:“殿下知我性情,我若隨元初留在雒陽,雖跟著他享盡榮華,卻必然離不得權貴那些逢迎應酬,無甚樂趣。且就算我願意,莫非大長公主和桓府便會待我好麽?只怕未必。”

秦王頷首:“有理。不過若是元初果真舍不得離開呢?”

我猶豫了一下,道:“他不會。”

“你怎知他不會。”

“他應許過我。”

秦王又露出了那看三歲孩童的眼神。

“大長公主是他生母,靖國公是他生父。”他不緊不慢道,“這二人若以死相逼,元初可還會踐諾?”

這話著實逾越太過,我不由瞪起眼。

秦王不以為忤,與我對視。

“殿下管得可真多。”我說,“這與殿下無幹。”

“自與孤有幹。”秦王道,“孤當初還說過,會讓你改變想法。雲霓生,你除了遠走高飛和立在桓府,還有別的路可選。元初能給你的,孤也能給你。”

我定住。

目光相對,他看著我,雙眸映著燭光,熠熠的,卻透著看不清的深邃。

“給我?”片刻,我說,“殿下能給我什麽?”

“你要什麽?”

我看著他,沒有答話,少頃,站起身來。

秦王見我走到他面前,亦露出訝色,目光愈加定定不移。

未幾,我伸出手,放在了他的額頭上。

秦王:“……”

果不其然,那上面燙手得很。

“殿下今日服藥了麽?”我問。

“雲霓生,”秦王有些不耐煩,“孤……”

“馮旦!”不等他說下去,我轉頭向外面喊道,“快去取涼水,還有藥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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